美国驻中国大使馆的一队人员飞奔到使馆大楼前的院子,把正在搭帐篷露营、一脸惊诧的孩子们转移到室内内。“完全出于巧合,当晚使馆计划了一项向使馆人员家属开放的童军活动,”当年的使馆政治部官员祈锦慕(James Keith)对BBC中文披露。原本是学习野外生存技巧的活动,竟差点变成了生死存亡的体验。
次日,使馆外再次响起砰砰声,但 这次并非枪声,而是抗议学生慌忙逃离广场、赶到美使馆要求避难的敲门声。时隔三十年,当时的情景在祈锦慕脑海中依然历历在目。经过诸多考量,使馆最终决定将这些学生拒之门外。“对于我来说,这是八九学运期间一连串艰难抉择中最难的一个,”祈锦慕说。
“八九”学生运动,由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之死而起。学生的悼念行动逐渐发展为表达民主政治与结社自由、反对腐败,控制通货膨胀与失业问题等的诉求。持续近两个月,席卷全国学运,终结于军人的武力血腥清场。6月3日夜晚至4日凌晨,枪声与喧哗声响彻北京城。从此,“六四”这个原本平凡无奇的日期,成为了中国历史上重要的节点,至今在中国大陆仍然是不可言说的敏感词。
“我们尝试向他们解释,使馆犹如汪洋中的一个小岛,如果我们让他们进门,这并非一个长期的解决方法,最终可能还是要把他们交出来,对他们来说是更大的风险。”
祈锦慕说,出于人道主义美国应该帮助这些学生,但鉴于学生和使馆面临的风险,使馆没有这样做。“如果使馆被当做反击目标,对中美关系的长期影响将很大。”
1989年是祈锦慕31年职业外交官生涯的头几年,其后,他成为美国国务院与白宫的对华政策重要推手,曾是主管中国事务的的副助理国务卿和国安会主任。
唯一的例外是方励之一家。祈锦慕解释说,他有受到特殊保护的必要。
方励之被六四学生领袖称为中国近代民主运动的启蒙者,当年则被当局称为幕后黑手。老布什总统1989年2月访问中国时,曾邀请方励之夫妇赴宴,但他们在路上被警察拦下。六四之后,方励之夫妇与次子在使馆内避难一年,才在北京的默许下离境。
学运被镇压后,美国一边强烈谴责暴力、断绝与中国的军事合作,另一边先后派出两位特使访华,维系中美关系。在一年后,美国无条件延续了中国享有的贸易最惠国待遇。老布什政府在六四后的对华政策因此被批评过于软弱。
当时美国驻中国大使馆官员施大伟(David Shear)说,六四之后,美国本可以更多地向中国施压和实施制裁。“制裁可以维持更久,或是对最惠国待遇增加附加条件。”当年,施大伟是使馆政治部的二秘,负责汇报中国内政。之后,他曾担任美国驻越南大使,在奥巴马时期是国防部亚太事务助理部长。
祈锦慕则指出,当时摆在美国面前,是短期和长期国家利益的冲突。美国一方面要谴责北京的暴行、捍卫人权的普世价值,另一方面又要思考日后如何跟一个有十多亿人口的中国相处,才能持续对华施加影响。
“使馆人员原本各有分工,但在那个春天,没有人在做他们的日常工作,”祈锦慕回忆说,“我们渐渐全都变成了报道中国政治的记者,骑着自行车在北京街头采访。”
施大伟两度跟随抗议学生从北京大学一路游行至广场,过程中采访他们:为什么上街?你的朋友们也参与抗议吗?你的家人支持你吗?你觉得会达到什么成果?
“我谨慎小心地选择采访对象,确保对方知道我是美国外交官,从而能权衡利弊决定是否与我交流。”施大伟有意与学生领袖保持距离,避免制造美国大使馆与学生领袖合谋的误解。“我不想增加他们的风险。”
从诸多采访中,他得到的印象是,学生要求共产党的执政更透明、民主,“我并不感觉到他们想要推翻共产党的政权。”
6月2日整夜、3日白天,施大伟都在街头收集情报。到了3日下午,他决定返回使馆歇息一下。在使馆区附近的建国门外,一队武装解放军出现在他眼前,他意识到,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情势下,补眠是不可能的了。
3日晚到4日凌晨,施大伟和祈锦慕都身在使馆内,一方面,几乎不间断地向华盛顿报告更新信息;另一方面,与还在外头的同事保持联系。
是否允许使馆人员在外面继续观察,是当时的另外一个艰难抉择。
“就像记者一样,我们需要目击现场,我们又要保护他们的安全,”祈锦慕说。最终让部分人员留在街头,但与使馆保有紧密联系。
“大使请不执行报告工作的使馆人员留在家中。在天安门广场附近的使馆人员会告知他们遇到的美国人尽快离开。”4日凌晨3点,使馆发出的外交电报写道。
使馆人员和新闻记者在街头目睹的血腥场景,被记录在4日早上6时发出的外交电报中,第一时间回报给华盛顿。“我们没有死伤者的确切数字……我们预期最终死伤人数将很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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